14-紫烟 (第3/3页)
我一再深入。她又消失在另一个转角,我又追。感觉已经跑遍了整座礼宾馆,却完全无法拉近距离。 跑到路线的尽头,这里是礼宾馆二楼的其中一座阳台。站在阳台上,刚好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台北市。 幻觉? 也许是我太累了,也许是我最近想得太多事,脑袋负荷不了,于是生出了幻觉? 儘管脑装置的健康警报并未响起。我仍相信这是幻觉。看来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。 双手撑在阳台的石栏杆上,我一边调整呼吸,一边远眺台北。 礼宾馆位于台北市更北的山坡上,坐北向南,是战后才修建的新建筑。台北市的灯光和噪音,还没有强到可以影响这里。阳台只靠建筑本身的灯光照明。 往外看去,与台北市中间有好大的一段林地。林地在夜色之下尽是黑暗,比地面之下的地表层更暗,就连满月都无法将之照亮。 遭风吹掠的树木,发出尖声摆曳,成为看不见的暗涌。暗涌之下,必有猛兽蠢动。 如果是吴雪明,大概会试着把这片黑暗点亮。 我不会。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。 濛瀧之间,台北市的高楼变成了监狱的铁栏。 而我们都被困了在里面。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角色,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守的规矩。 玻璃与石栏触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一杯汽泡饮品被放在我面前。 是一位穿着紫色礼裙的女性。 「我听见你向经理要酒。」她说着。语气柔和,温婉。「……无意偷听到的。请原谅。」 女子一笑。只用一笑,便让吴雪明这个怯懦得噁心人的小伙子失了方寸。 我好不容易维持了一整天的表情,原来这么简单就能被攻破。 「啊……没关係。」 她扶着自己手上的高脚杯,杯里的饮料似乎和我面前的一样。 「这是?」 「香檳。酒精浓度不高。在战前,是在庆祝和宴会上喝的常见饮品。」 「庆祝吗?也许吧……」我没有甚么需要庆祝的。 女子与我碰杯:「就当是庆祝我与你的相遇吧。」 真是流畅的动作,能轻易说出这种话也很不得了。难道她是某个部门的礼仪大使吗? 「……谢谢。」我说。 「今天我也在西门町。我看见了哦?你很努力地救人。」 「不……没有的事。」 「是吗?」 「我……嗯……我是有救人啦。可是,不算甚么。」 她听了,又是一笑。这是为何而生的笑容?难道是对笨拙之人的嘲笑吗? 少年英雄是个对异性毫无抵抗力的傢伙,任谁知道了都会笑出来吧。 「为甚么『不算甚么』?」她问。 而我还在自己的思绪中纠缠,一时反应不来。 「咦?」 「我觉得在那种危险的地方救人,是很了不起的事哦?」 「才没有甚么了不起的。」 就像哈蒙有他的算盘而救人,罗沙有她的算盘而放任我们救人。说不好周雄也只是因为命令而救人。 「如果善行和义举背后都带着目的,就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了。」 「为甚么?」 「因为,善行应该要发自内心的,不是吗?」 又出现了,那种嘲笑。 「那么,你的『目的』会是甚么?」 「……我不知道。因为是命令?我收到了『要救人』的命令。」 「这不好吗?」 「不好。」 「那个命令本身的立意不好?」 「是我只能够听命令行事,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好。」 「原来如此,你是不想听命令。」 「那就不要听吧。」 「但是……没有命令,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了。」 女子放下了高脚杯,直直盯着吴雪明的双眼: 「你是『不知道要做甚么』?还是『知道,却不被允许去做』?」 她的问题,通过两人相交的视线,被刻在吴雪明的脑中,我的脑中。 这还不足够。她有某种意图,我和吴雪明都看不出来的意图。 随着两人越哄越近的距离,我感觉自己快要知道那种意图是甚么。但是吴雪明的心跳不停敲击。花香如同神经毒气一样把头盖骨内的空间灌满,淹没了吴雪明的意识,我的意识。 猛毒快要让我窒息之时,她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耳语。 「到三号码头去吧。赶在利姆依她们之前。」 然后,女子从阳台一跃而下,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。 不知为何,我知道她不会因此一跃而受伤。 更多的,是我为自己以后再都看不见她而感到的无尽遗憾和空虚。 若是我起码能知道她的名字…… 想来也没用处。 我只能抬头,在皎洁满月之下叹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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